第3章 苦闷的象征(3)
五 人间苦与文艺
从这一学派的学说,则在向来心理学家所说的意识和无意识(即潜在意识)之外,别有位于两者的中间的“前意识”(Preconscious,Vorbewusste)。即使这人现在不记得,也并不意识到,但既然曾在自己的体验之内,那就随时可以自发底地想到,或者由联想法之类,能够很容易地拿到意识界来:这就是前意识。将意识比作戏台,则无意识就恰如在里面的后台。有如原在后台的戏子,走出戏台来做戏一样,无意识里面的内容,是支使着意识作用的,只是我们没有觉察着罢了。其所以没有觉察者,即因中间有着称为“前意识”的隔扇,将两者截然区分了的缘故。不使“无意识”的内容到“意识”的世界去,是有执掌监视作用的监督(censor,Zensur)俨然地站在境界线上,看守着的。从那些道德、因袭、利害之类所生的压抑作用,须有了这监督才会有;由两种的力的冲突纠葛而来的苦闷和懊恼,就成了精神底伤害,很深地被埋葬在无意识界里的尽里面。在我们的体验的世界,生活内容之中,隐藏着许多精神底伤害或至于可惨,但意识地却并不觉着的。
然而出于意外的是无意识心理却以可骇的力量支使着我们。为个人,则幼年时代的心理,直到成了大人的时候也还在有意无意之间作用着;为民族,则原始底神话时代的心理,到现在也还于这民族有影响。——思想和文艺这一面的传统主义,也可以从这心理来研究的罢,永格教授的所谓“集合底无意识”(the collective unconscious)以及荷耳教授的称为“民族心”(folk—soul)者,皆即此。据弗罗特说,则性欲决不是到春机发动期才显现,婴儿的钉着母亲的乳房,女孩的缠住异性的父亲,都已经有性欲在那里作用着,这一受压抑,并不记得的那精神底伤害,在成了大人之后,便变化为各样的形式而出现。弗罗特引来作例的是莱阿那陀达文希。[1]他的大作,被看作艺术界中千古之谜的《穆那里沙》(Mona Lisa)的女人的微笑,经了考证,已指为就是这画家莱阿那陀五岁时候就死别了的母亲的记忆了。在俄国梅垒什珂夫斯奇(D.S.Merezhkovski)的小说《先驱者》(英译 The Forerunner)中,所描写的这文艺复兴期的大天才莱阿那陀的人格,现经精神病学者解剖的结果,也归在这无意识心理上,他那后年的科学研究热、飞机制造、同性爱、艺术创作等,全都归结到由幼年的性欲的压抑而来的“无意识”的潜势底作用里去了。
不但将莱阿那陀,这派的学者也用了这研究法,试来解释过沙士比亚的《哈谟列德》(Hamlet)剧,跋格纳尔(R.Wagner)的歌剧,以及托尔斯泰(L.N.Tolstoi)和来瑙。听说弗罗特又已立了计画,并将瞿提(W.von Goethe)也要动手加以精神解剖了。如我在前面说过的乌普伐勒氏在克拉克大学所提出的学位论文《斯忒林培克研究》,也就是最近的一例。
说是因了尽要满足欲望的力和正相反的压抑力的纠葛冲突而生的精神底伤害,伏藏在无意识界里这一点,我即使单从文艺上的见地看来,对于弗罗特说也以为并无可加异议的余地。但我所最觉得不满意的是他那将一切都归在“性底渴望”里的偏见,部分底地单从一面来看事物的科学家癖。自然,对于这一点,即在同派的许多学子之间,似乎也有了各样的异论了。或者以为不如用“兴味”(interest)这字来代“性底渴望”;亚特赉则主张是“自我冲动”(Ichtrieb),英吉利派的学者又想用哈弥耳敦(W.Hamilton)仿了康德(I.Kant)所造的“意欲”(conation)这字来替换他。但在我自己,则有如这文章的冒头上就说过一般,以为将这看作在最广的意义上的生命力的突进跳跃,是妥当的。
着重于永是求自由求解放而不息的生命力,个性表现的欲望,人类的创造性,这倾向,是最近思想界的大势,在先也已说过了。人认为这是对于前世纪以来的唯物观决定论的反动。以为人类为自然的大法所左右,但支使于机械底法则,不能动弹的,那是自然科学万能时代的思想。到了二十世纪,这就很失了势力,一面又有反抗因袭和权威,贵重自我和个性的近代底精神步步的占了优势,于是人的自由创造的力就被承认了。
既然肯定了这生命力,这创造性,则我们即不能不将这力和方向正相反的机械底法则,因袭道德,法律底拘束,社会底生活难,此外各样的力之间所生的冲突,看为人间苦的根柢。
于是就成了这样的事,即倘不是恭喜之至的人们,或脉搏减少了的老人,我们就不得不朝朝暮暮,经验这由两种力的冲突而生的苦闷和懊恼。换句话说,即无非说是“活着”这事,就是反复着这战斗的苦恼。我们的生活愈不肤浅,愈深,便比照着这深,生命力愈盛,便比照着这盛,这苦恼也不得不愈加其烈。在伏在心的深处的内底生活,即无意识心理的底里,是蓄积着极痛烈而且深刻的许多伤害的。一面经验着这样的苦闷,一面参与着悲惨的战斗,向人生的道路进行的时候,我们就或呻,或叫,或怨嗟,或号泣,而同时也常有自己陶醉在奏凯的欢乐和赞美里的事。这发出来的声音,就是文艺。对于人生,有着极强的爱慕和执著,至于虽然负了重伤,流着血,苦闷着,悲哀着,然而放不下,忘不掉的时候,在这时候,人类所发出来的诅咒、愤激、赞叹、企慕、欢呼的声音,不就是文艺么?在这样的意义上,文艺就是朝着真善美的理想,追赶向上的一路的生命的进行曲,也是进军的喇叭。响亮的闳远的那声音,有着贯天地动百世的伟力的所以就在此。
生是战斗。在地上受生的第一日,——不,从那最先的第一瞬,我们已经经验着战斗的苦恼了。婴儿的肉体生活本身,不就是和饥饿、霉菌、冷热的不断的战斗么?能够安稳平和地睡在母亲的胎内的十个月姑且不论,然而一离母胎,作为一个“个体底存在物”(individual being)的“生”才要开始,这战斗的苦痛就已成为难免的事了。和出世同时呱的啼泣的那声音,不正是人间苦的叫唤的第一声么?出了母胎这安稳的床,才遇到外界的刺激的那瞬时发出的啼声,是才始立马在“生”的阵头者的雄声呢,是苦闷的第一声呢,或者还是恭喜地在地上享受人生者的欢呼之声呢?这些姑且不论,总之那呱呱之声,在这样的意义上,是和文艺可以看作那本质全然一样的。于是为要免掉饥饿,婴儿便寻母亲的乳房,烦躁着,哺乳之后,则天使似的睡着的脸上,竟可以看出美的微笑来。这烦躁和这微笑,这就是人类的诗歌,人类的艺术。生力旺盛的婴儿,呱呱之声也闳大。在没有这声音,没有这艺术的,惟有“死”。
用了什么美的快感呀,趣味呀等类非常消极底的宽缓的想头可以解释文艺,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文艺倘不过是文酒之宴,或者是花鸟风月之乐,或者是给小姐们散闷的韵事,那就不知道,如果是站在文化生活的最高位的人间活动,那么,我以为除了还将那根柢放在生命力的跃进上,来作解释之外,没有别的路。读但丁(A.Dante)、弥耳敦(J.Milton)、裴伦(G.G.Byron),或者对勃朗宁(R.Browning)、托尔斯泰、伊孛生(H.Ibsen)、左拉(E.Zola)、波特来尔(C.Baudelaire)、陀思妥夫斯奇(F.M.Dostojevski)等的作品的时候,谁还有能容那样呆风流的迂缓万分的消闲心的余地呢?我对于说什么文艺上只有美呀,有趣呀之类的快乐主义底艺术观,要竭力地排斥他。而于在人生的苦恼正甚的近代所出现的文学,尤其深切地感到这件事。情话式的游荡记录,不良少年的胡闹日记,文士生活的票友化,如果全是那样的东西在我们文坛上横行,那毫不容疑,是我们的文化生活的灾祸。因为文艺决不是俗众的玩弄物,乃是该严肃而且沉痛的人间苦的象征。
注释:
[1].Sigmund Freud,Eine Kindheitserinnerung des Leonardo da Vinci.Leipzig und Wien,Deuticke.1910.
六 苦闷的象征
据和伯格森一样,确认了精神生活的创造性的意大利的克洛契(B.Croce)的艺术论说,则表现乃是艺术的一切。就是表现云者,并非我们单将从外界来的感觉和印象他动底地收纳,乃是将收纳在内底生活里的那些印象和经验作为材料,来做新的创造创作。在这样的意义上,我就要说,上文所说似的绝对创造的生活即艺术者,就是苦闷的表现。
到这里,我在方便上,要回到弗罗特一派的学说去,并且引用他。这就是他的梦的说。
说到梦,我的心头就浮出一句勃朗宁咏画圣安特来亚的诗来:
——Dream?strive to do, and agonize to do,and fail in doing.
——Andrea del Sarto.
“梦么?抢着去做,拚着去做,而做不成。”这句子正合于弗罗特的欲望说。
据弗罗特说,则性底渴望在平生觉醒状态时,因为受着那监督的压抑作用,所以并不自由地现到意识的表面。然而这监督的看守松放时,即压抑作用减少时,那就是睡眠的时候。性底渴望便趁着这睡眠的时候,跑到意识的世界来。但还因为要瞒过监督的眼睛,又不得不做出各样的胡乱的改装。梦的真的内容——即常是躲在无意识的底里的欲望,便将就近的顺便的人物、事件用作改装的家伙,以不称身的服饰的打扮而出来了。这改装便是梦的显在内容(manifeste Trauminhalt),而潜伏着的无意识心理的那欲望,则是梦的潜在内容(latente Trauminhlat),也即是梦的思想(Traumgedanken)。改装是象征化。
听说出去探查南极的人们,缺少了食物的时候,那些人们的多数所梦见的东西是山海的珍味;又听说旅行亚非利加的荒远的沙漠的人夜夜走这的梦境,是美丽的故国的山河。不得满足的性欲冲动在梦中得了满足,成为或一种病底状态,这是不待性欲学者的所说,世人大抵知道的罢。这些都是最适合于用弗罗特说的事,以梦而论,却是甚为单纯的。柏拉图的《共和国》(Platon's Republica)摩耳的《乌托邦》(Th.More's Utopia),以至现代所做的关于社会问题的各种乌托邦文学之类,都与将思想家的欲求,借了梦幻故事,照样表现出来的东西没有什么不同。这就是潜在内容的那思想,用了极简单极明显的显在内容——即外形——而出现的时候。
抢着去做,拚着去做,而做不成的那企慕,那欲求,若正是我们伟大的生命力的显现的那精神底欲求时,那便是以绝对的自由而表现出来的梦。这还不能看作艺术么?伯格森也有梦的论,以为精神底活力(Energie spirituel)具了感觉底的各样形状而出现的就是梦。这一点,虽然和欲望说全然异趣,但两者之间,我以为也有着相通的处所的。
然而文艺怎么成为人类的苦闷的象征呢,为要使我对于这一端的见解更为分明,还有稍为借用精神分析学家的梦的解说的必要。
作为梦的根源的那思想即潜在内容,是很复杂而多方面的,从未识人情世故的幼年时代以来的经验,成为许多精神底伤害,积蓄埋藏在“无意识”的圈里。其中的几个,即成了梦而出现,但显在内容这一面,却被缩小为比这简单得多的东西了。倘将现于一场的梦的戏台上的背景、人物、事件分析起来,再将各个头绪作为线索,向潜在内容那一面寻进去,在那里便能够看见非常复杂的根本。据说梦中之所以有万料不到的人物和事件的配搭,出奇的anachronism(时代错误)的凑合者,就因为有这压缩作用(Verdichtungsarbeit)的缘故。就象在演戏,将绵延三四十年的事象,仅用三四时间的扮演便已表现了的一般;又如罗舍谛(D.G.Rossetti)的诗《白船》(White Ship)中所说,人在将要淹死的一刹那,就于瞬间梦见自己的久远的过去的经验,也就是这作用。花山院的御制有云:
在未辨长夜的起讫之间,
梦里已见过几世的事了。
(《后拾遗集》十八)
即合于这梦的表现法的。
梦的世界又如艺术的境地一样,是尼采之所谓价值颠倒的世界。在那里有着转移作用。(Verschiebungsarbeit),即使在梦的外形即显在内容上,出现的事件不过一点无聊的情由,但那根本,却由于非常重大的大思想。正如虽然是只使报纸的社会栏热闹些的市井的琐事,邻近的夫妇的拌嘴,但经沙士比亚和伊孛生的笔一描写,在戏台上开演的时候,就暗示出在那根柢中的人生一大事实一大思想来。梦又如艺术一样,是一个超越了利害、道德等一切的估价的世界。寻常茶饭的小事件,在梦中就如天下国家的大事似的办,或者正相反,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也可以当作平平常常的小事办。
这样子,在梦里,也有和戏曲、小说一样的表现的技巧。事件展开,人物的性格显现。或写境地,或描动作。弗罗特称这作用为描写(Darstellung)。[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