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中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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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疾病的隐喻(2)

你总是自问自答,这病要告诉我什么。我发生了什么事?你曾设想千百种方式理解,度过,你在疼痛减缓时阿Q地对自己说,从来也没这么清楚感觉到身上每个骨头肌肉的位置,我感觉所以我存在,这肉体过去只存在于吃喝拉撒睡像工具,甚至性爱啊都不曾这般提醒你肉体,这肉身能将你折腾得心神涣散,你一向自诩意志力最强,而这病动到了你的根本动到元神,动用所有有形无形能力都无法抗衡,所以你若熬过一天就又功力大增,你在一层一层痛的时间里深以为自己体验更多,所有体验都能化为你写作的肉身(天啊从宗教狂又变成了身心灵疗愈狂)。

痴人啊你说着梦,乐观安慰维持不了一天,新生出的痛苦,未曾体验过的新品种的痛立刻摧毁了那些梦,你恨恨地想起昨日的自我安慰,像被谁欺骗了那么懊恼,即刻又充满自欺的悔恨。

谁欺骗了你?

又回到电脑前看着法王说法,将自己蜕变成一个概念,在痛得眼泪直流的时刻你忽视那些泪水,等待有那么一些时候疼痛减缓,像谁施了魔法,像得到神迹,腿又直了,膝盖硬挺,骨头里的空空声消失,穿上鞋你又能上街走路,去买饭买菜,甚至还能去小公园运动,等待情人来看你,从她那看不出你的病况的眼睛里,渴盼一些些喘息。

这病要告诉我什么。

还没有答案。

继续在医院漫游。

东方西方宗教哲学,也还有存在心理治疗,也有意义疗法,是集中营幸存者度过地狱的分分秒秒仅有的意念,你可以让我的肉体痛苦,但无法使我的灵魂恐惧,但天啊你好恐惧。

恐惧。

又有那些时刻,你声嘶力竭地握着手提电话,紧缩的喉咙像火烧,号称300克的手机却沉重如铅,你得用手肘靠着桌面才支撑得起,你在说些什么?说话也痛不说也痛,那些内容更是令人痛苦万分。两段前后拉扯的恋情拉扯着你病弱的身体,命运的奇怪反复交织都纠结在此,奇怪你在这迢迢医院走道上想起的,也正就是这些日子你禁受的,恍如隔世又近在目前,你一直往前在曲折迷宫里奔走,就将那些情事病事伤事往后抛得更远,你一直往前,却不知自己要去哪儿。

怎么回事?

最初,不就是拇指痛吗?

中医西医换来绕去结果是三个月后抽血检查才查出毛病。

起初每个月报到后来每两个月抽血已成常态,随时监控各项指数,一年来你已熟门熟路知道越过整座医院到儿医大楼的成人抽血站,那儿病患少,抽血护士耐心体贴温柔,使你放松不少。

起初总是跟着人龙在总院地下抽血处彳亍,人龙男女老少先抽号码牌拿到检验单各自领了小纸杯纸袋(验血验尿用),暗黯地下室里空间窄仄却挤了一两百人,等叫号时大家都痴呆排坐塑料椅看前头无声电视里永远播放国家地理频道,你每次都拿一百多号,一等就是两个钟头,好不容易到你了,护士小姐或因太疲惫脸色铁青动作粗鲁总将你弄得好痛,每次抽血对你都是恐怖的经验。抽血站啊是你的噩梦,那儿总有太多悲伤的脸孔,那种悲伤里又有茫然,或是慢性病患抽血已成家常便饭,或是疑难杂症正在等待神秘解答,相较于一楼的气派宽敞,这儿成了暗处,你看着护士小姐用橡皮带勒紧拍打着你的手臂等着血管浮出,领来的四支试管贴上标签置放一旁,你深呼吸,等着针扎入,这个月这星期这天的血,必然与之前的不同,是否有什么能够被涤净、改变、置换、清洗,这暗红血液里隐藏了你深切的盼望,埋藏了医学秘密(各种数据说明了什么解释了什么你也不清楚)与痊愈康复的可能(或不可能),你想起一个初患糖尿病的前中年期朋友,血糖机天天测验,控制饮食、早睡早起、每日健走一万步、烟也戒了,但残酷的数字总是不降,那数字啊日日打击着她又控制着她。她苦笑说日日心情随血糖指数高低起伏,有时气愤把那仪器摔了,下午又乖乖再买台新的。

每次验血都有新希望。

频道转换至“生活与旅行频道”,帅哥主厨到你家做菜,无声的电视里播放着好笑的桥段,没有一人发笑。

谢天谢地某日你旁听邻座病患们谈话得此讯息,走十分钟路程来到天堂,儿医大楼地下的成人抽血站,一样是地下室,装潢摆设都带着儿童医院的轻快色调,抽血站一出来就有麦当劳,红白相间的柜台护士小姐都特别年轻可爱,病人绝对不多,几乎一人一护士等都不须等,对不起我很怕痛,我很容易淤青,怕针的你仍不免再三交代,像是讨饶又像撒娇,年轻护士好耐心地帮你看这次该抽左手还是右手,仔细交代你早已熟知的步骤(握拳、深呼吸、放轻松。抽完后压紧棉花不要屈起手臂,记得要按压五分钟),即使如此,只要针一扎入,你仍紧张得胃痛胸闷无法呼吸,无论多少次也习惯不了。

如果是门诊,就买7-ELEVEN的三明治,可供漫长等待时果腹(你没去院内的星巴克,一则是太花钱,再则觉得这咖啡馆开设在此间太奇怪,地下一楼的美食街还可以想象,但这咖啡店就在大厅与各科门诊中途的通道边上,到底谁有心情去喝上一杯咖啡呢?但座位却老是爆满。或许惶惶不安的只是初病的你,这医院已变成另一种百货公司了,是人生一景,寻常不过,病患或家属或医护人员如院外的人,当然也需要咖啡跟蛋糕)。无论各科门诊,诊间门口总是人满为患,你看诊的内科诊间挂到一百多号,你曾听其他病患说起,这科病患多是年轻女性,外观看来并无大碍,但其中大多是疑难杂症四处求诊,甚至反复住院,生死交关,最后才查出是自体免疫系统问题。

是了。是要看免疫风湿科门诊。

你罹患了自体免疫病。

几个月中西医治疗检查最后确定你的病名是风湿症,与伴随因风湿症日久引发的干燥症。所以那些疼痛有得解释了,身体各处筋膜慢性发炎与关节疼痛,喉咙干痛与干眼症引发的眼睑炎甚至腹泻胃痛牙痛口腔反复溃疡等,都是干燥症。

啥风湿干燥症?

不,不,不是中医说的风湿,不是口干多喝点水擦乳液,不是抵抗力太弱要吃蜂胶,你对着虚空摇头自语仿佛又有人来问你重复的那些问题,不我不能吃灵芝高丽参西洋参巴西蘑菇或其他更名贵的什么增加抵抗力,最初某中医师说你气太虚得补气,开了药方让你自行去购买生麦饮回家泡水喝,又说高丽参最补气,切成薄片含嘴里,夜里你喉痛难忍,第二天醒来整个嘴唇全都脱皮。

病后小说家好友阿默每次见面总塞给你一小袋素食者强身锦囊,锭状或胶囊十数颗,其中有叶黄素、素宝丁、维骨力,起初你好认真感动地吃了,后来医生说尽量别吃单项配方维生素,最重要的是同一种类食物不能吃太多,最怕的就是植物萃取物,不能吃含有多醣体增强免疫系统作用的食物或药物。什么叫做同一种类食物吃太多?你问了又问,那小锦囊还能不能吃?医生说话如天语,你解读不出。防不胜防,总之吃尽量饮食均衡,多吃自然新鲜的食物。

你又说谢谢不用再介绍中医给我,这一年来你什么名医都到访,针灸推拿拔罐按摩气功经络芳疗电疗能做的都配合,真的已经尝试过各种疗法了,你又摇头推谢,谢谢建议,有,有在运动,练气功?太极?瑜伽?好我会试试看,你敷衍着回答。

曾经你在大楼中庭运动慢走(以前是公园快走健身),最远也就能走到这儿了,天气稍凉,你单薄得像只风筝,体重只有四十一,大楼中庭分三区块,小桥流水一区,高尔夫挥杆练习场一区,再一区是儿童游戏场溜滑梯跷跷板都有,连接此三区中间的通道就成了你走路的地方,风大,但早晚仍有几个住户在此运动,一个老先生练甩手功,一练两小时不停,八十几红光满面看起来像七十不到。又有几个家庭主妇六点到,边八卦聊天边练自创的什么功,全身甩甩抖动,穿着拖鞋也能健身。有天你六点半到,见有人在打太极拳,呼呼有风短发的奶奶好健朗,攀谈之下才知道她已经七十几,奶奶听说你的病,见你只能在中庭绕圈走,说要教你练元极舞,每日七点准时与奶奶碰面,奶奶人真好,教舞也用心,但当时你的手无法高举过头,脚踝不能扭转,膝盖无法蹲低,练了几天奶奶也放弃,对你说看来是该先去看医生把身体治疗一下再来练舞。发病之前你曾好勤快练瑜伽,后来十指无法张开撑地,膝盖不能跪地,你停止去瑜伽教室,就在家听CD练拜日式,之后全身关节的剧烈疼痛终于让你宣告放弃。

最后你还是走路,用能不能走路来检验今日身体状况,可以好好走个三十分钟就是非常好的日子。无论晴雨,你总是让自己去走,走路去吃饭,买菜,身体弱就在中庭绕圈,身体状况好,晚饭后能走路去小学操场与老人们一起快走,简直感激得涕零。

不,不是免疫力太弱,也不是太强,唉,怎么说,就是个免疫系统发神经大错乱跟你这人一样。有种说法能准确说明,就是祸起于萧墙,免疫系统搞军事政变,以为有外来病毒就开始攻击自己的组织,可说是自毁自伤,但你也控制不了。还是听不懂喔,没关系。总之别再送我补品。

对,手痛不能持筷子,所以用叉子吃饭(但是吃面时面条会从叉缝滑落),难以握笔写字(但签名可以,哈,没全废掉,勉强写几字可以,比如填写表格姓名出生年月日可,身份证字号也可,写到联络地址就手软,到户籍地址时就必须由他人代劳)。一开始不能握笔,半年后连打电脑都有困难,朋友都问你手指还能动为何没法打电脑?你说因为手臂无力,推移鼠标困难,因为好奇怪你也说不上来为何打电脑是个如此耗力的动作(超级不符合人体工学,尽管朋友已经送你轨迹球以取代传统鼠标),书写,如同说话,变得无比艰辛。有人说那还是可以写作啊,你没读过《潜水钟与蝴蝶》吗人家全身瘫痪用眨眼示意写得多动人?你哑口无言。不再辩驳。

不能?不愿?不想?不要?不会?

身体的失能使你内在崩溃,没有办法碰触到内在的自己,你迷失在恐惧焦虑困惑造就的迷雾森林。你失去了表述自己的语言。

给我时间让我摸索,我会找出办法的。

可是啊长日漫漫,早上起床先热敷眼睛,点眼药,然后吃药,张罗饮食,处理腹泻,午餐再吃药,下午就是看病,这科那科这家那家大医院小诊所没止境的等待,时间变得那么短,生活被炸弹轰成碎片,你疲于奔命只想歇一歇。

很难了解吧!对,一言难尽,解释不清,说起来就累。你想拉肚子了对不起不能多说话喉咙好痛。

其实没人问你话。你独自在医院里。下午看诊时间。

这是发病一年后的某天,10月16日。天将冷未冷,气候多变,所以你的衣着更显怪异。

手上拿着装有三明治的纸袋,身边许多“看不出病征”的男女(有几位都是熟面孔了)。

没错,是星期五下午,风湿科门诊等看抽血报告。西三通道左转内科,十二诊二十四号。

你独自前去。

褐色Kipling后背包沉重装了太多备用物品,这个背包内容物是你病后神经质与焦虑症的证明。

不同材质的围巾两条,户外低温得围羊毛材质,室内常又太热,但脖子还是要保暖就围着轻柔的棉质。医疗用纸口罩两个(以防弄丢),天气一日数变你穿穿脱脱的卫生衣卫生裤小背心(你怕风怕冷气怕寒冻,又会突然浑身燥热满身大汗),当然还有水壶(尽可能喝温水以免凉水下肚立即腹泻)。

最重要的是药品,抑制免疫系统的奎宁一排,改善喉咙干燥的沐舒坦一排,止泻剂三颗,肠胃药两种共六颗,抗生素眼药水两种,单支装人工泪液四支。因为严重腹泻体力不济加上饮食不便(你不能随意吃碗阳春面叫个排骨饭,当时你一直被附近的小儿科医师诊断为慢性肠胃炎,得注意减少油腻),经过长期研究每当外出你就用密封袋装两片白吐司(至少能果腹),有机苏打饼干两小包,若喉咙不太干燥还能救急(人是铁饭是钢张罗一日三餐成为你莫大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