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梦里的小山寨
一向多梦。
只是梦得零碎,梦得朦胧。许多时候,睁开眼去寻找,只剩下一缕无可言传的情绪,却又倍牵人意,剪不断,理还乱。刚才还是绚丽的雪山草地,刚才还是灿烂的彩霞山花,一瞬间,化为了蓝光点点的飞萤,在睁眼闭眼的空隙里飞行穿梭,如闪电般逝去的流星的尾巴。沉沉的窗外,神秘幽深的高原夜空里,忽然增添了许多不甚光亮、飘浮不定的小星星。梦里,很少见到过月亮。
这是梦和清醒混在一起的时刻。
也不是完全记不得,也有记得梦中一些情景的时候。就如刚才,还看见了的那座小小的山寨。只是,在恍惚中,分不清是梦去了小山寨,还是小山寨闯进了梦里来。只有在没有睡觉的时候才知道,在大脑的深处、在深深的意识里,保存着一个并不遥远的实在。
不过,同在那里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小山寨又见面,毕竟是一件称心的事……但是,应当有见面的礼物……
把一封火柴,平平常常,在街头出售的一封火柴,心里有点酸楚,恭恭敬敬地递给老阿妈。她老人家却哆嗦起来,用颤抖的手“刷”地擦亮了一根火柴,几乎就在同时,老人家惊叫一声:“阿妈呀!”她把那根划着的火柴,连同一盒火柴,“哗”地一声洒在了地面。淡蓝色的火苗刚来得及把烧糊了的硫磺气味送进鼻孔。
“还是不用罢。”老阿妈终于说:“孩子,我的灶膛里一天到晚总是煨着火种的……”
迟疑,但终于还是说:“万一,万一忘记了在灶膛里留下火种……”
“阿妈不怕。找块干牛粪,去别处讨一块燃着的牛粪,拿回来一吹,就有了火,就有了茶。”
阿妈笑着。阿妈的笑里藏着一丝凄凉。她活了快七十岁了,从来没有亲手划过一根火柴,她怕火柴烧了自己的手,她更怕用完以后再没有钱去买。慢慢地,她只相信灶膛里的火种才可靠,不会燃尽,也不用花钱。
有点想哭,是为老阿妈固执中的那点荒唐。
心在挣扎,这不是梦啊,是一个不太遥远的实在。
梦,也有露出若干亮色的时候。那天夜里,小山寨迎来了一个节日。没有火把,也没有篝火。人群乱哄哄地挤在一起,汗味、青稞酒的气味在夜空中弥漫、升腾。草坪上用两根木杆撑开一张白布。白布上燃烧起南征北战的烽火,飘出了地雷大战的硝烟,传来了从地道里发出的清脆枪响。
一夜三场电影。青年们兴趣十足地欢笑着,同白布上的人物一起朗诵着台词。人丛中,老阿妈怀里的小孙女早已发出了香甜的鼾声。她们不愿早早地回到自己的土屋里去,在盛大的节日里,每个人都应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欢乐。
又有些心里酸酸的,为了小山寨那满足的笑声。
这也不是什么梦,依然是一个不太遥远的实在。
梦,也还有真的哭了的时候。有一次,上级发来了一个“机械化”。用的是牛驮、人背,用牛皮船一次又一次地转运,一堆铁块来到了小山寨前。在县上来的师傅手里,铁块变成了拖拉机,会喷气,会咆哮。男女老幼都围上来,看这头只喝很臭的油而不吃草的铁牛。
可是它突然沉默了,师傅说是熄了火,大家就去找火燃烧过后的痕迹,可就是找不到。见多识广的队长,找来了结实的牛皮绳,又哄又牵,拉来了两头耕地用的大犏牛,好不容易让牛拉上了机器走。万没有想到刚走了几步,铁牛猛然大叫,惊惶失措的犏牛挣断了皮绳,冲开人群,落荒到灌木丛生的小山岗上去了。惊呆了人群大放悲声,因为吓疯了的犏牛撞伤了一个只有七岁的痴呆姑娘。
不吉祥。
拖拉机被连夜抬进了夜里有星光照耀,白天有太阳抚摸的木棚中,大门没有上过锁,谁也不会到那棚里去。
真的哭泣了。为了小山寨没有一条通往别处的大路,为了小山寨离那所谓的现代文明太远,也为了小山寨的父老兄弟姐妹们被闭塞和其它扭曲了的、才会出现的看待问题的思维方式。
梦得真是苦涩,梦得真是沉重。这哪里是梦,分明还是那个不太遥远的实在!
为什么老是这么梦?听人说过,那小山寨其实是老天爷藏在雅砻江边深山沟里的一颗珍珠,茂盛的牧草,肥沃的耕地,还有勤劳、善良的人们。只是,“珍珠”为什么非要藏起来不可?
梦就要过去了,分明就要醒过来了。记起临睡前重读了一遍来自小山寨的一封信,信上说,雅砻江上架起了钢索大吊桥,小山寨前修公路的炮声震坍了几户乡亲们的小土屋,那信上还说……难道真应了那句老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未必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