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思:庐隐精品文集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1章 海滨故人(4)

在这分别的期中,云青有一天接到露沙的一封信说:

云青:

人间譬如一个荷花缸;人类譬如缸里的小虫,无论怎样聪明,也逃不出人间的束缚,回想临别的那天晚上,我们所说的理想生活——海边修一座精致的房子,我和宗莹开了对海的窗户,写伟大的作品;你和玲玉到临海的村里,教那天真的孩子念书,晚上回来,便在海边的草地上吃饭,谈故事,多少快乐——但是我恐怕这话,永久是理想的呵!你知道宗莹已深陷于爱情的漩涡里,玲玉也有爱剑卿的趋势。虽然这都是她们俩的事,至于我们呢?蔚然对于你陷溺极深,我到上海后,见过他几次,觉得他比从前沉闷多了。每每仰天长叹,好象有无限隐忧似的。我屡次问他,虽不曾明说什么,但对于你的渴慕仍不时流露出来。云青!你究竟怎么对付他呢?你向来是理智胜于感情的,其实这也是她们不到的观察,对于蔚然的诚挚,能始终不为所动吗?况且你对于蔚然的人格曾表示相信,那末你所以拒绝他的,岂另有苦衷吗?按说我的为人,在学校里,同学都批评我极冷淡寡情,其实人间的虫子,要想作太上的忘情,只是矫情吧了!不过有的人喜欢用情——即世上所谓的多情——有的不喜欢用情,一旦若是用了,更要比多情的深挚得多呢?我相信你不是无情,只是深情,你说是不是?

你前封信曾问我梓青的事,在事实上我没有和他发生爱情的可能,但爱情是没有条件的。外来的桎梏,正未必能防范得住呢?以后的结果,实不可预料,只看上帝的意旨如何罢了。

露沙

云青接到这封信,受了极大的刺激,用了两天两夜的思维,仍不能决定,她只得打电话叫宗莹来商量,宗莹问她对于蔚然本身有无问题,云青答道:“我向来没有和男子们交接,我觉得男子可以相信的很少,至于蔚然的人格,我始终信仰,不过我向来理智强于感情,这事的结果,若是很顺当的,那末倒也没什么,若果我父母以为不应当……或者亲戚们有闲话,那我宁可自苦一辈子,报答他的情义,叫我勉强屈就是作不到的。”

宗莹听完这话,沉想些时说:“我想你本身若是没有问题,那末就可以示意蔚然,叫他托人对你父母提出,岂不妥当吗?”云青懒懒道:“大约也只有这么办了……哎!真无聊……”她们商量妥当,宗莹也就回去了。

傍晚的时候,兰馨来找云青,谈话之间,便提到露沙,兰馨说:“我前几天听见人说,露沙和梓青已发生恋爱了,但梓青已经结婚了,这事将来怎么办呢?”

云青怔怔地看着墙上的风景画出神,歇了半天说:“这或者是人们的谣传吧!我看露沙不至于这么糊涂!”

“咦!你也不要说这话……固然露沙是极明白,不至于上当,但梓青的婚姻是父母强迫的,本没有爱情可言,他纵对于露沙要求情爱,按真理说并不算大不道,不过社会上一般人,未免要说闲话罢了。露沙最近有信吗?”

“有信,对于这事,她也曾说过,但她的主张,怕不至于就会随随便便和梓青结婚吧?她向来主张精神生活的,就是将来发生结婚的事情,也总得有相当的机会。”“其实她近年来,在社会上已很有发展的机会,还是不结婚好,不然埋没了未免可惜……你写信还是劝她努力吧!”她们正谈着,一阵电话铃响,原来是孤云找兰馨说话,因打断了她们的话头,兰馨接了电话。孤云要约她公园玩去,她于是辞了云青到公园去。云青等她走后,便独自坐在廊子底下,默默沈思:“觉得人生真是有限,象露沙那种看得破的人,也不能自拔!宗莹更不用说了……便是自己也不免宛转因物!”云青正在遐想的时候,只见听差走进来说有客来找老爷,云青因急急回避了,到屋里看了几页书,倦上来就收拾睡下。

第二天早晨,云青才起来,她的父亲就叫她去说话,她走进父亲的书房,只见她父亲皱着眉道:“你认得赵蔚然吗?”云青听了这话,顿时心跳血涨,嗫嚅半天说:“听见过这人的名字。”她父亲点头道:“昨天伊秋先生来,还提起他,我觉得这个人太懦弱了,而且相貌也不魁武。”一壁说着,一壁看着云青,云青只是低头无言,后来她父亲又道:“我对于你的希望很大,你应当努力预备些英文,将来有机会到外国走走才是。”说到这里,才慢慢站起来走了。

云青怔怔望着窗外柳丝出神,觉有无限怅惘的情绪,萦绕心田,因到书案前,伸纸染毫写信给露沙道:

露沙:

前信甫发,接书一慰,因连日心绪无聊,未能即复,抱歉之至!来书以处世多磨,苦海无涯为言,知露沙感喟之深,子固生性豪爽者,读到“雄心壮志早随流水去”之句,令人不忍为设地深思也。“不享物质之幸福,亦不愿受物质之支配”。诚然!但求精神之愉快,闭门读书,固亦云唯一之希望,然岂易言乎?

宗莹与师旭定婚有期矣,闻宗莹因此事,与家庭冲突,曾陪却不少眼泪。究竟何苦来?所谓“有情人都成眷属”亦不过霎时之幻影耳,百年容易,眼见白杨萧萧,荒冢累累,谁能逃此大限?此诚“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也”。渠结婚佳期闻在中秋,未知确否,果确,则一时之兴尚望露沙能北来共与其盛,未知如愿否?

玲玉事仍未能解决,而两方爱情则与日俱增,可怜!有限之精神,怎经如许消磨,玲玉为此事殊苦,不知冥冥之运命将何以处之也!

嗟!嗟!造化弄人!最后一段,欲不言而不得不言,此即蔚然之事,云自幼即受礼教之熏染。及长已成习惯,纵新文化之狂浪,汩没吾顶,亦难洗前此之遗毒,况父母对云又非恶意,云又安忍与抗乎?乃近闻外来传言,又多误会,以为家庭强制,实则云之自身愿为家庭牺牲,何能委责家庭,愿露沙有以正之!至于蔚然处,亦望露沙随时开导,云诚不愿陷人滋深,且愿终始以友谊相重,其他问题都非所愿闻,否则只得从此休矣!

思绪不宁,言失其序,不幸!不幸!不知无常之天道,伊于胡底也,此祝健康!

云青

云青写完信后,就到姑妈家找表姊妹们谈话去了。

露沙由京回到上海以后和玲玉虽隔得不远,仍是相见苦稀,每天除陪了母亲兄嫂姊妹谈话,就是独坐书斋,看书念诗。这一天十时左右,邮差送信来,一共有五六封,有一封是梓青的信,内中道:

露沙吾友:

又一星期不接你的信了!我到家以来,只觉无聊。回想前些日子在京时,我到学校去找你,虽没有一次不是相对无言,但精神上已觉有无限的安慰,现在并此而不能,怅惘何极!

上次你的信说,有时想到将来离开了学校生活,而踏进恶浊的社会生活,不禁万事灰心,我现虽未出校,已无事不灰心了,平时有说有笑,只是把灰心的事搁起,什么读书,什么事业,只是于无可奈何中聊以自遣,何尝有真乐趣!——我心的苦,知者无人——然亦未始非不幸中之幸,免得他们更和我格格不入了。

我于无意中得交着你,又无意于短时间中交情深刻这步田地!

这是我最满意的事,唉!露沙!这的确是我们一线的生机,有无上的价值!

说到“人生不幸”,我是以为然而不敢深思的,我们所想望的生活,并不是乌托邦,不可能的生活,都是人生应得的生活;若使我们能够得到应得的生活,虽不能使我们完全满意,聊且满意,于不幸的人生中,我们也就勉强自足了!露沙!我连这一层都不敢想到,更何敢提及根本的“人生不幸”!

你近来身体怎样,务望自重。有工夫多来信吧!此祝快乐!

梓青书

露沙接到信后,只感到万种凄伤,把那信翻来复去,看了无数遍,直到能背诵了,她还是不忍收起——这实在是她的常态,她生平喜思量,每逢接到朋友们的来信,总是这种情形——她闷闷不语,最后竟滴下泪来,本想即刻写回信,恰巧蔚然来找,露沙才勉强拭干眼泪,出来相见。

这时已是黄昏了,西方的艳阳余辉,正射在玻璃窗上,由玻璃窗反折过来,正照在蔚然的脸上,微红而黑的两颊边,似有泪痕,露沙很奇异的问道:“现在怎么样?”蔚然凄然说:“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心绪恶劣,要想到西湖,或苏州跑一趟,又苦于走不开,人生真是干燥极了!”露沙只叹了一声,彼此缄默约有五分钟,蔚然才问露沙道:“云青有信吗?我写了三封信去,她都没有回我,不知道怎样,你若写信时,替我问问吧!”露沙说:“云青前几天有信来,她曾叫我劝你另外打主意,她恐怕终久叫你失望……她那个人作事十分慎重,很可佩服,不过太把自己牺牲了!你对她到底怎样呢?”蔚然道:“我对于她当然是始终如一,不过这事也并不是勉强得来的,她若不肯,当然作罢,但请她不要以此介介,始终保持从前的友谊好了,”露沙说:“是呀!这话我也和她谈过,但是她说为避嫌疑起见,她只得暂时和你疏远,便是书信也拟暂时隔绝,等到你婚事已定后,再和你继续前此友谊……我想云青的心也算苦了。她对于你绝非无情,不过她为了父母的意见,宁可牺牲她的一生幸福……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今年春假云青、玲玉、宗莹、莲裳,我们五个人在天津住着,有一天夜里,正是月色花影互相厮并,红浪碧波,掩映斗媚,那时候我们坐在日本的神坛的草地上,密谈衷心,也曾提起这话,云青曾说对于你无论如何,终觉抱歉,因为她固执的缘故,不知使你精神上受多少创痕……但是她也绝非木石,所以如此的原因,不愿受人訾议罢了。后来玲玉就说:这也没有什么訾议,现在比不得从前,婚姻自由本是正理,有什么忌讳呢?云青当时似乎很受了感动,就道:‘好吧!我现在也不多管了。叫他去进行,能成也罢,不成也罢!我只能顺事之自然,至于最后的奋斗,我没有如此大魄力——而且闹起来,与家庭及个人都觉得说来不好听……’”

当日我们的谈话虽仅此而止,但她的态度可算得很明了。我想你如果有决心非她不可,你便可稍缓以待时机。蔚然点头道:“暂且不提好了。”

蔚然走后,玲玉恰好从苏州来,邀露沙明天陪她到吴淞去接剑卿去,露沙就留她住在家里,晚饭后闲谈些时,便睡下了。第二天早晨才五点多钟玲玉就从睡中惊醒,悄悄下了床,梳好了头。这时露沙也起来了,她们都收拾好了,已经到六点半,因乘车到火车站,距开车才有十分钟,忙忙买了车票,幸喜车上还有坐位,玲玉脸向车窗坐着,早晨艳阳射在她那淡紫色的衣裙上,娇美无比,衬着她那似笑非笑的双靥,好象浓绿丛中的紫罗兰。露沙对她怔怔望着,好象在那里猜谜是的。玲玉回头问道:“你想什么?你这种神情,衬着一身雪般的罗衣,直象那宝塔上的女石像呢!”露沙笑道:“算了吧!知道你今天兴头十足,何必打趣我呢?”玲玉被露沙说得不好意思了。仍回过头去,佯为不理。

半点钟过去了,火车已停在吴淞车站。她们下了车,到泊船码头打听,那只美国来的船,还有两三个钟头才进口。她们便在海边的长堤上坐下,那堤上长满了碧绿的青草。海涛怒啸,绿浪澎湃,但四面寂寥。除了草底的鸣蛩,抑抑悲歌外,再没有其他的音响和怒浪骇涛相应和了。

两点多钟以后,她们又回到码头上。只见许多接客的人,已挤满了,再往海面一看,远远的一只海船,开着慢车冉冉而来,玲玉叫道:“船到了!船到了!”她们往前挤了半天,才站了一个地位,又等半天,那船才拢了岸。鼓掌的欢声,和呼唤的笑声,立刻充溢空际。玲玉只怔怔向船上望着,望来望去终不见剑卿的影子,十分徬徨。只等到许多人都下了船,才见剑卿提着小皮包,急急下船来,玲玉走向前去,轻轻叫道:“陈先生!”剑卿忙放下提包,握着玲玉的手道:“哦!玲玉!我真快活极了!你几时来的?那一位是你的朋友吗?”玲玉说:“是的!让我给你介绍介绍,”因回过头对我道:“这位是陈剑卿先生。”又向陈先生道:“这位是露沙女士。”彼此相见过,便到火车站上等车。玲玉问道:“陈先生的行李都安置了吗?”剑卿道:“已都托付一个朋友了,我们便可一直到上海畅谈竟日呢?”玲玉默默无言低头含笑,把一块绢帕叠来叠去。露沙只听剑卿缕述欧美的风俗人情。不久到了上海,露沙托故走了,玲玉和剑卿到半淞园去,到了晚上,玲玉仍回到露沙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回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