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远古时代到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前的希腊国家。注
注在希罗多德撰写其著作的时代,希腊语当中似乎没有现代意义的“历史”一词。事实上,人们后来称希氏著作为historia(στορη),称修氏著作为Thucydides's Historiae皆不是出自作者本意。据考证,希腊古典作家完成其著作之初,既无具名,又无大题(title),更无小题(sub-title)。正是出于编目和收藏的需要,古典著作的大题始见于希腊化时代的校勘本。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的著作,其开篇首句除言及作者与籍贯外,就是所述之主题。希氏的著作定名采取的就是这种方法,修氏著作定名为《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即为拜占庭学者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约公元前257—前180年)在校勘其著作时取其首句所加。参阅张强:《西方古典著作的稿本、抄本与校本》,《历史研究》,2007年第4期,第183—189页及附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巴黎本中的H本》,《社会科学战线》,2003年第2期,第266—268页。关于克劳利之英译本(R. Crawley, The History of Peloponnesian War),参阅R.M.胡特琴斯总主编:《西方世界名著》(R.M.Hutchins, Great Books of the Western World),第6卷,大英百科全书出版公司,伦敦1988年版。以下简作“克译本”。该译本的优点是在传统的8卷之下,再分为26章,每一章以若干小题注明本章主要内容,便于读者理解原著。1998年,R. B.斯特拉斯勒在此译本的基础上,进行了全面的校译和注释,增加大量地图和插图,是目前可看到的较完备的英译本之一。参阅R. B. Strassler, The Landmark Thucydides: A Comprehensive guide to the Peloponnesian War, New York, 1998。本书的注释,除了特别注明者外,皆为译者注。
1 修昔底德,一位雅典人,在伯罗奔尼撒人和雅典人之间的战争爆发之时,就开始撰述注这部战争史了。其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相信这将是一场重大的战争注,比此前的任何一场战争都更值得记述。这种信念并不是没有根据的。交战双方在各个方面都竭尽全力来备战;同时,他看到,其他的希腊人在这场争斗中,要么支持这一方,要么支持那一方;而那些尚未参战的希腊人,也正跃跃欲试,准备参与其中。[2]事实上,这是迄今为止历史上——不仅是希腊人的历史,而且是大部分异族人世界的历史,甚至可以说是全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动荡。[3]虽然人们对于远古时代的事件,甚至对于战前不久的那些事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能完全确知了,但是我在费尽心力探究之后所得到的可信证据,使我确信如下结论:过去的时代,不论是在战争方面,还是在其他方面,都没有取得过重大的成就。
注修昔底德并未使用希罗多德所使用的στορη(“调查研究”),而是使用xynegrapse(ξυνγραψε),即“收集(资料、证据)并加以撰述”,点明全书主题。
注修氏用μγας(megas, great)来形容他所记载的这场战争,旨在说明该战争时间长、波及范围广、影响重大而深远,而不是特指某一方面的“大”。
2 例如,很明显,现在被称为希腊的地区,古时候并没有定居者;相反,移民运动频频发生,各个部落在受到那些比他们更为强大的部落压迫之时,他们总是准备放弃自己的家园。[2]当时没有商业;无论在陆地上还是海上,都没有安全的交通;他们利用领土,仅以攫取生活必需品为限;他们缺乏资金,从不耕种其土地(因为他们知道侵略者随时会出现,劫走他们的一切,而当侵略者到来时,他们又没有城墙用以抵御),认为既然在一个地方可以获得日常必需品,在其他地方也一样。这样,他们对于变换居住地点并不在意。因此,他们既没有建筑大的城市,也没有取得其他任何重要资源。[3]凡是土地最肥沃的地方,如现在的色萨利、波奥提亚和除阿卡狄亚以外的伯罗奔尼撒的大部分地区,以及希腊其他最富饶的地区,其主人的更换都是最频繁的。[4]土地的肥沃有助于特殊的个人扩大其权势,由此引发纷争,纷争导致公社瓦解,还会造成外族入侵。[5]因此,阿提卡因土地贫瘠,自古以来就没有内部纷争,[6]这里的居民也从未发生改变。在我看来,居民迁徙是希腊其他地区没有取得同样发展的原因,阿提卡的事实足以为证。希腊其他地方因战争或内讧而被驱逐的那些最有势力的人,求助于雅典人,把阿提卡作为一个安全的避难所。在早期时代,他们归化入籍,使原本众多的城邦人口迅速膨胀,结果阿提卡面积太小,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以至于最终不得不派遣移民到伊奥尼亚去了。
3 依我之见,还有一种情况更可视为古代的一个弱点。在特洛伊战争以前,没有迹象表明全希腊有过任何共同的行动,[2]这一地区也确实没有被通称为“希腊”。甚至在丢开利翁的儿子希伦的时代以前,连“希腊”这个名称都不存在。这个地区以不同部族的名号,尤其是以“皮拉斯基人”的名号来称呼。随着希伦和他的儿子们在弗提奥提斯的势力增长,并且以同盟者的身份被邀请到其他城邦之后,他们才因这种关系而一个接一个地取得“希腊人”之名。经过很长时间以后,这个名称才通用于这一地区。[3]关于这一点,荷马提供了最好的证据。荷马虽出生在特洛伊战争以后很久,但是他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用“希腊人”来称呼全体军队。他只用这个名称来称呼来自弗提奥提斯的阿喀琉斯的部下,他们就是原始的希腊人;他们在史诗中被称为“达那安斯人” “阿尔哥斯人”和“阿凯亚人”。荷马甚至没有使用“异族人”一词,大概是由于希腊人那时还没有一个独特的名称,以和世界上其他民族区别开来。[4]因此,希腊人诸公社似乎既包括一个接一个城邦采用这个名称、互相之间使用共同语言的人们,也包括那些后来把这个名称当作全体人民的共同称呼的人们。希腊人诸公社在特洛伊战争以前,由于实力不足,缺乏相互联系,因而未能实施任何集体行动。无疑,他们只有在获得更多的航海经验之后,才能够联合起来发动这次远征。
4 根据传说,米诺斯是第一位组建海军的人。他成为今天被称为“希腊海”的主人,统治着基克拉底斯群岛,在大多数岛屿上派出最早的殖民者。他驱逐了岛上的卡里亚人,指派他的儿子们掌管岛上的事务。他必定尽力清剿这一海域的海盗活动。这是为了保障他自己日益增长的收入。
5 在早期时代,不论是居住在沿海或是岛屿上的人们,不论他们是希腊人还是非希腊人,由于海上交往更加普遍,他们都在最强有力的人物的领导下热衷于从事海上劫掠。他们做海盗的动机是为了满足自己贪婪的欲望,同时也是为了扶助那些弱者。他们袭击没有城墙保护的城镇,或者说是若干村社的联合,并且加以劫掠;实际上,他们是以此来谋得大部分的生活资料的。那时候,这种行为完全不被认为是可耻的,反而是值得夸耀的。[2]这方面的一个例证,就是现在大陆上某些居民仍以曾是成功的劫掠者而自豪;我们发现,古代诗人诗中的航海者常常被询问:“你们是海盗吗?”被询问者从不打算否认其所为,即便如此,询问者也不会因此而谴责他们。[3]同样的劫掠也在陆地上流行。
时至今日,希腊的许多地方甚至还沿袭着古时的风尚。例如,奥佐里亚的罗克里斯人、埃托利亚人、阿卡纳尼亚人,以及大陆上这些地区附近的人民,这些大陆居民依然保持着随身携带武器的习惯,就是古代海上劫掠风俗的遗留。
6 全希腊都曾有随身携带武器的习俗,那时他们的聚居地没有设防,彼此交往,很不安全;实际上,佩带武器是他们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正像现在的蛮族人一样。
[2]希腊这些地方的居民至今还保持着古代的生活方式,这一事实证明,全希腊的居民曾有过共同的生活方式。[3]雅典人是最早放弃携带武器的习俗,采用比较安逸和奢侈的生活方式的。事实上,他们当中那些富有的老年人只是最近才摈弃奢侈习俗,不再穿亚麻布内衣,不再把头发盘一个鬏,用一个金蚱蜢别着,这种风俗传播到他们伊奥尼亚宗族中,在那里的老年人当中长期流行。
[4]相反,拉栖代梦人是最早依照近代的风尚身着简便服装的,富人也尽可能地按平民的方式生活。[5]他们也是最早开展裸体竞技运动,公开地脱掉衣服,在裸体运动后用橄榄油遍擦身体。从前,就是在奥林匹亚竞技会上,参赛选手也要系一条腰带;就在数年以前,这种习惯才被摈弃。现在,在某些蛮族人尤其是亚细亚的异族人中,当悬赏进行拳击比赛和摔跤比赛时,选手们也要系这种腰带。[6]还有很多其他特征可以说明,古代希腊世界的生活方式和现在的蛮族人是相似的。
7 在以后的时代中,随着航海事业日益便利,资金来源更加充足,我们发现沿海一带出现有城墙的城市,地峡被占据着,以为通商和防御邻人侵略之用。但是,由于海盗活动广泛流行,不论是岛屿上还是大陆上的古代城市都是建筑在离海岸有一定距离的地方,这些城市至今还坐落在其旧址上。因为海盗们常常彼此劫掠,而且还劫掠所有沿海居民,不管他们是不是从事航海业的。
8 岛上居民也都是些出色的海盗。这些岛上居民是卡里亚人和腓尼基人,他们在大多数的岛屿上有过殖民活动。这一点可由下面的事实证明。在这次战争期间,雅典在提洛岛举行祓除仪式时,岛上的坟墓都被掘开。可以发现,超过半数的墓主人是卡里亚人,他们殉葬武器的风俗和埋葬的方式,与现在卡里亚人的习俗并无二致。[2]但是随着米诺斯组建其海军,海上交往就更加便利了。[3]由于他殖民于大多数的岛屿上,驱逐了强盗,使得沿海居民开始能够就近获取财富,过上较为安定的生活了。有些居民依靠新获得的财富的力量,甚至开始自己建筑城墙。出于谋利的共同愿望,弱者安于服从强者的支配;强者因拥有金钱而越发强大,进而把诸小城邦降至臣属地位。[4]这是稍稍晚后时期的情况,是特洛伊远征时的情况的继续发展。
9 在我看来,阿伽门农之所以能够募集军队,主要是由于他实力超群,而不是因为那些求婚者向丁达琉斯宣了誓就必须跟随他。[2]根据伯罗奔尼撒人的最可靠的传说,伯罗普斯来自亚细亚,当他携带大量财富来到这穷乡僻壤之时,起初因此而获得很大的势力,以致他虽是个外乡人,这个地区还是以他的名字命名。到了他的子孙的时期,其势力大为增长。攸里斯修斯在阿提卡被赫拉克利斯的后裔所杀。阿特柔斯是攸里斯修斯的母亲的兄弟;攸里斯修斯在出征阿提卡以前,把迈锡尼和迈锡尼政府托付给他的亲戚阿特柔斯,而此时阿特柔斯因克里西浦斯之死被他的父亲放逐在外。随着时间的推移,既然攸里斯修斯未能归来,阿特柔斯便应迈锡尼人的请求,执掌迈锡尼的权标,并统治着攸里斯修斯的其他领土。这一则由于迈锡尼人害怕赫拉克利斯的后裔,二则由于阿特柔斯势力强大,而且他一直注意赢得民众的支持。这样,伯罗普斯的子孙就比柏修斯的后裔的势力更加强大了。[3]阿伽门农继承了这一切。因此,在我看来,阿伽门农还拥有远比其他统治者强大的海军,他之所以能够组建联合远征军,固然是由于参加者的拥戴,同样重要的是由于参加者对他的畏惧。[4]如果我们能够相信荷马史诗所提供的证据的话,阿伽门农自己的海上力量事实上是所占份额最大的。此外,阿卡狄亚的舰船也是由他装备的。另外,在描述阿伽门农所继承的权杖时,荷马称他为:“许多岛屿和全阿尔哥斯之王”。当时阿伽门农的国家是一个陆上强国;如果没有一支舰队的话,他充其量只能统治附近少数岛屿(数量不会很多的)。从这次远征,我们可以推测出昔时冒险事业的特征。
10 迈锡尼曾经是个小地方,当时的许多城镇相对说来也是微不足道的,但是这一点不足以成为一个可靠的证据来否认诗人的估计,以及传说中军队的庞大规模。[2]假如拉栖代梦人的城市将来荒无人烟,只有神庙和公共建筑的地基保留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后人很难相信这个地方曾经有过像它的名声那么显赫的势力。但是他们占有伯罗奔尼撒五分之二的土地,它不但是整个伯罗奔尼撒而且是其他地区的众多同盟国所公认的盟主。况且,由于拉栖代梦的城市建筑设计不紧凑,也没有宏伟的神庙或公共纪念物,而只是若干希腊老式村落的联合,单从其外表上看,有些名不副实。反过来,如果雅典有同样遭遇的话,我想任何人从亲眼所见的外表来推测,会认为这个城邦的实力两倍于它的实际情况。[3]因此,我们既不应当无端地怀疑,也不应单凭城市的外表来推测它的真正实力。我们有理由相信,远征特洛伊的武装力量规模是前所未有的,同时也相信它缺乏近代的成就;如果在这里我们也相信荷马史诗中所提供的证据的话(他是个诗人,完全有可能夸大其词),我们能够看到其军队规模也是远不能与现在的军队同日而语的。[4]荷马记载舰船的数目是1200艘。他说波奥提亚人每艘船载有120人,腓洛克提提斯人每艘船载有50人。我认为这是他说明舰船上人数的最大量和最小量。无论如何,荷马在船表中没有具体说明其他舰船上的人数。我们从腓洛克提提斯关于舰船的记载中可以看到,船上所有的人既是桡手,也是战士。在他们的船上,所有的桡手都是弓箭手。除诸位国王和高级官员以外,船上不会有很多不是桡手的人,尤其是由于他们不得不携带全部军需品,横渡大海,而且他们的船上没有甲板,是按照古代海盗船的样式建造的。[5]因此,如果我们把最大的船和最小的船折合成平均数来计算总兵力的话,作为全希腊的军队,这个数目似乎不是很大。
11 其所以如此,不是因为人力的缺少,而是因为金钱的匮乏。给养的缺乏使得这些入侵者不得不减少军队的人数,直至他们能够在作战地区维持生活。就是他们在登陆获得胜利——必定获得过一次胜利,否则他们是不可能在海军营地周围建筑要塞的——之后,没有迹象表明他们全体军队悉数参加作战;相反,他们分兵前往刻尔松尼斯耕种土地,并且由于给养缺乏而从事海上劫掠。这是特洛伊人抗击希腊联军能够坚持10年之久的真正原因。由于希腊人军力分散,使特洛伊人总是有足够的力量来对付留下来作战的这部分希腊军队。[2]假如希腊军队携带有充足的给养,假如他们坚持全军共同作战,而不是分散其军队从事海上劫掠或耕种土地的话,他们会轻而易举地击败特洛伊人的。由于他们只是分出一部分军队作战,特洛伊人便能够固守阵地。简言之,如果全军同时进攻的话,他们会在更短的时间内,在遇到更少麻烦的情况下,攻克特洛伊的。金钱的匮乏是造成以前所有的远征都微不足道的真正原因。特洛伊远征尽管比过去其他远征都要著名些,但正是同样的原因,如果我们考察有关证据,就会发现,它的影响没有传说的那么大,在诗人们的教诲下形成的流行观点也是值得怀疑的。
12 即便在特洛伊战争以后,希腊也依然常常处于迁动和移居状态之中,因而没有获得和平发展的时间。[2]希腊人离开伊利昂之后很久才返回故里,这一事实本身引发了很多革命。几乎每个地方都发生了内部纷争,而建立城邦的人们就是那些被驱逐的流亡者。[3]在伊利昂陷落之后60年,近代的波奥提亚人被色萨利人驱逐出阿涅,定居于现在的波奥提亚——此前叫作卡德美斯的地方。波奥提亚人的一个分支此前已定居于此地,其中有些是参加了对伊利昂的远征的。又过了20年,多利斯人和赫拉克利斯的子孙成为伯罗奔尼撒的主人。[4]这样,经过多年的动荡,希腊才恢复了稳定,居民的迁徙才告终结,并且得以开始派遣移民。雅典人殖民于伊奥尼亚和大多数岛屿上,伯罗奔尼撒人建立的殖民地大都在意大利和西西里,在希腊其他地方也建立过一些。所有这些殖民地都是在特洛伊战争以后建立的。(见图1)
图1 古典时代希腊各方言分布
13 但是随着希腊势力的增长,追求财富成为日益重要的目标,各邦的收入不断增多,几乎所有的城邦都建立了僭主政治——此前旧的政体是世袭君主制,君主有确定的特权——希腊人开始装备舰队,更加致力于向海上发展了。[2]据说科林斯人是最早按近代式样建造海军设备的,希腊第一艘三列桨战舰就是在科林斯建成的。[3]我们知道一位名叫阿美诺克利斯的科林斯船匠,他为萨摩斯人建造了4艘船。从这次战争结束之时算起,阿美诺克利斯在将近300年前去往萨摩斯。[4]另外,历史上第一次海战是科林斯人和科基拉人之间的战争,此役发生在约260年前。[5]科林斯位于地峡之上,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商业中心;因为古时候伯罗奔尼撒的希腊人与伯罗奔尼撒以外的希腊人之间几乎所有的交往都是通过陆路进行的,科林斯的领土是他们交往的必经之地。科林斯因此获得巨大的财源。这一点从古代诗人们在科林斯地名前面冠以“富庶的”饰语可见一斑。这使得科林斯人在海上交往更加频繁的时候,能够组建一支舰队,以镇压海盗活动。同时,由于它能够为海路贸易和陆路贸易提供便利,由此所获得的大量收入使它强盛起来。[6]后来,在波斯第一位国王居鲁士及其儿子冈比西斯的时代,伊奥尼亚人成为一股强大的海上势力。当他们与居鲁士交战的时候,一度控制了伊奥尼亚海。在冈比西斯统治时期,萨摩斯的僭主波利克拉特斯也曾拥有一支强大的海军。他利用这支海军征服了许多岛屿,其中包括瑞尼亚岛,他把这个岛献给了提洛岛的阿波罗神。大约与此同时,佛凯亚人在建立马赛列斯时,在一次海战中击败过迦太基人。
14 以上这些是过去的最强大的海军。就是这些海军,虽然是在特洛伊战争以后很多世代,主要还是由旧时的五十桨船和长船组成,舰队中的三列桨战舰似乎还很少。[2]的确,就在波斯战争和继冈比西斯之后为王的大流士去世以前不久,西西里的僭主们和科基拉人才开始拥有较多的三列桨战舰。除此以外,在薛西斯远征之前,希腊没有任何重要的海军。[3]埃吉那、雅典以及其他城邦可能拥有少量舰船,但主要是五十桨船。在这个时期之末,雅典同埃吉那的交战以及可以预见的异族人的入侵,使泰米斯托克利得以说服雅典人建造舰队,他们正是用这支舰队在萨拉米斯作战。就是这些舰船也不都是建造了甲板的。
15 我们贯穿起来考察这个时期的希腊海军的情况已如上述。所有这些海军都不算强大,但正如它在增加收入、扩大版图的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一样,它还是那些致力于发展海军的最强大邦国的一个力量源泉。他们利用海军出征诸岛屿,最小的岛屿最容易被降服。[2]这期间,没有发生陆地上的战争,至少是没有通过陆战而成为军事强国的;在希腊人之间,通常只有边界冲突,旨在征服对方的远征闻所未闻。没有团结在某个强国周围的若干臣属之邦的联盟,也没有以共同远征为宗旨而自发联合起来的平等诸邦的联合。战争仅仅是邻国之间的局部冲突而已。[3]最接近于联合行动的是古代卡尔基斯和爱利特里亚之间的战争。在这次战争中,在希腊的名义下的其他诸邦有些帮助这一边,有些帮助那一边。
16 在不同地区的希腊人的持续发展遇到了不同的困难。伊奥尼亚人的势力正当突飞猛进地增长之时,与居鲁士国王统治下的波斯势力发生了冲突。他推翻了克洛伊索斯的统治,占领哈利斯河与海之间的所有地盘,降服了沿海的伊奥尼亚诸邦,伊奥尼亚人势力的增长便戛然而止;当大流士和腓尼基人的海军征服剩下的那些岛屿时,他们的势力增长也告一段落。
17 希腊诸邦普遍由僭主们统治。僭主们的习惯是考虑他们自己,单单关注他们个人的安逸和家族势力的扩大。他们政策的主要目标是安全,因而难以取得任何重大进展。他们仅仅同邻邦发生过冲突。希腊本土诸邦都是如此,但西西里的僭主们是例外,他们大大地扩充了国力。因此,我们看到,在一个长时期内,希腊诸邦不能为民族大业联合起来,各邦自己也缺乏进取心,原因就在于此。
18 但是,最后是拉栖代梦人推翻了雅典和除西西里以外的希腊其他地方(这些地方处于僭主统治之下的时间都比雅典要长久得多)的僭主制,至少是镇压了其中的大多数。自从现在的居民多利斯人定居拉栖代梦以后,它便在很长时期内处于内争的困扰之中,但是该城邦很早就有一个优良的法律,从来没有因僭主而中断连续享有自由;到伯罗奔尼撒战争结束时,拉栖代梦人沿用同一种政制已达400余年。这不仅使他们国力强大,还使他们得以干预其他城邦的事务。在僭主制被废黜以后不久,波斯人和雅典人之间发生了马拉松战役。[2]10年之后,异族人注卷土重来,大兵压境,企图征服全希腊。大敌当前,形势危急,拉栖代梦人执掌希腊联军的指挥权,因为他们的势力最为强大。雅典人毅然决定放弃他们的城市,任凭家园破碎;他们登上舰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海上民族。这个共同的联盟把异族人击退。但是,不久之后,希腊人——包括那些在战争中叛离波斯国王的希腊人和在战争中共同作战的希腊人——的联盟分裂为两个集团:一个以雅典为领袖,一个以拉栖代梦为盟主。在希腊,一个在海上称霸,一个在陆地上称雄。[3]联盟继续维持了一个短暂时期,随后拉栖代梦人和雅典人争端即起,双方及其各自的同盟者之间彼此兵戎相见,而所有希腊人或早或迟地加入一方或另一方,虽然有些城邦起初是保持中立的。因此,从波斯战争结束到伯罗奔尼撒战争开始,尽管中间有些和平时期,但就整个时期来说,这两个强国不是彼此发生战争,就是镇压他们的同盟者的暴动。因此,这使他们得到了持续不断的军事实践,也使他们在危难的考验中获得了军事经验。
注:来自希腊文的ο βρβαρροι(英文的Barbarians即由此而来)。这个字通常被译为“野蛮人”或“未开化之人”。然而,希腊文原意为“异语之人”,即“和自己说不同语言的人”,对于希腊人来说,βρβαρροι就是指非希腊人,对于波斯人来说,βρβαρροι就是指非波斯人,对于埃及人来说,系指非埃及人(参阅希罗多德,Ⅱ. 158)。这种称呼犹如犹太人称非犹太人为gentiles;也类似于中国古代黄河流域诸族称呼吴楚居民为南蛮“舌”之人。在希罗多德的著作中,这个词尚无明显贬义。但是,随着希腊在波斯战争中的胜利,以及古典文明高度发展,在希腊人中间逐渐流行鄙视其他民族的思想,而视波斯、意大利、黑海各地的欧亚诸族为“野蛮民族”,βρβαρροι这个词始有“蛮夷”之意。参见徐松岩:《希罗多德Historia诸问题刍议》,《史学史研究》,2014年第3期。
19 拉栖代梦人的政策,是不要求其同盟国缴纳贡金,而仅仅是通过在这些邦国建立寡头制以确保他们服从拉栖代梦的利益;而雅典人则逐步剥夺其同盟诸邦的海军,并且向除开俄斯和列斯堡以外的所有盟邦征收贡金。因此,在这场战争开始的时候,雅典一国的兵力超过同盟全盛时期雅典和斯巴达的兵力之和。
20 如今,在探究过去的时代而给出结论时,我认为很难相信每一个具体的细节。大多数人不用批判的方式去处理所有的传说——就是对那些和他们本国有关的传说,他们也是这样不加批判地接受的。[2]例如遭到哈摩狄乌斯和阿里斯托吉吞刺杀的希帕库斯,雅典人都相信他是当时的僭主,殊不知希皮亚斯是庇西特拉图诸子中的长子,是真正的统治者,而希帕库斯和帖撒鲁斯是他的弟弟。就在哈摩狄乌斯和阿里斯托吉吞准备行刺的那天,在准备行刺的最后时刻,他们怀疑自己的同伙已把实情透露给希皮亚斯了。他们认定希皮亚斯事先得到警告,决定不对他下手。但是又不愿意冒着生命危险而一事无成。他们想起希帕库斯在列奥斯女儿们的神庙附近,当希帕库斯正在组织泛雅典人节的游行时,他们就把他刺杀了。
[3]在其他希腊人中间还流传着很多其他没有根据的说法,甚至对于当代历史也是如此,而这些事实并未因年深日久变得模糊。例如,有一种看法认为拉栖代梦的每一位国王有两票表决权,事实上他们只有一票表决权。有人认为在拉栖代梦有一支名叫“皮塔涅”的军队,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因此,人们不愿意付出辛劳去寻求真理,而是一听到什么故事就相信它。
21 但是,我相信,我从上面所援引的证据所得出的结论总体上看是可以相信的。可以肯定,这些结论比诗人的结论更可信,因为诗人常常夸大事实;也比散文编年史家的结论更可信,因为他们追求的是吸引听众而不是说出事实真相;他们处理主题往往是缺乏证据的,岁月悠悠抹去了它们的历史价值,使其迷失于传说的雾境中。在探讨古代历史时,我们可以要求只用最确凿无疑的材料,得到我们所期望得到的正确结论。[2]至于这场战争,尽管人们很容易把他们实际参与的战争断定为空前重大的战争,但是只要战争一结束,他们就又转而赞叹那些更古老的事迹了;不过对事实的考察将证明,这场战争是过去的所有战争中最重大的一场战争。
22 在这部历史著作中,我援引了一些演说词,有些是在战争开始之前发表的,有些是在战争期间发表的。有些演说词是我亲耳听到的,有些是通过各种渠道搜集到的。无论如何,单凭一个人的记忆是很难逐字逐句记载下来的。我的习惯是这样的:一方面使演说者说出我认为各种场合所要求说的话,另一方面当然要尽可能保持实际所讲的话的大意。[2]在叙事方面,我决不是一拿到什么材料就写下来,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观察就一定可靠。我所记载的,一部分是根据我亲身的经历,一部分是根据其他目击者向我提供的材料。这些材料的确凿性,我总是尽可能用最严格、最仔细的方法检验过的。[3]然而,即使费尽了心力,真实情况也还是不容易获得的。因为不同的目击者,对于同一个事件会有许多不同的说法,他们或者偏袒这一边,或者偏袒那一边,而记忆也未必完美无缺。[4]我这部没有奇闻逸事的史著,读起来恐怕难以引人入胜。但是,如果研究者想得到关于过去的正确知识,借以预知未来(因为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未来虽然不一定是过去的重演,但同过去总是很相似的),从而认为我的著作是有用的,那么,我就心满意足了。注一言蔽之,我所撰写的著作不是为了迎合人们一时的兴趣,而是要成为千秋万世的瑰宝。
注:修昔底德在这里提出“人性不变”论,该思想贯穿全书。人性,古希腊文Φσις,拉丁音读“physis”,英译作“nature”,中文译为自然、本性。在英译本中,华尔纳译本译文中“人性总是人性”(human nature being what it is)一句,克译本作“in the course of human thing”,史译本作“in all human probability”,此三种译文均为古希腊文“κατ τ νρπινον”之意译。三种译文均能成立,参见H. G.李德尔等主编:《希英大辞典》(H.G.Liddell and R.Scott, A Greek-English Lexicon, Oxford, 1996),第141页。据此段文意,华尔纳本的译文可能更为贴切。参见A. W.高穆等:《修昔底德历史注释》,第2卷,牛津大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373页;S.霍恩布鲁尔,第1卷,第61页。修昔底德(Ⅳ. 61)使用此词,史译本和克译本亦译作“an instinct of man's nature, man's nature”。这段话包含了三点意思:其一,因为人性总是人性,人性是不变的,所以人们能够清楚地了解过去发生的事,理解将来发生的类似事件;其二,既然根据人性能理解过去的事和将来的事,那么这些事不仅与人性有关,是人类的活动,而且能通过人性联系起来;其三,从人性入手叙述历史,可使读者鉴往知来。此为其撰史目的,也是其著作能够垂诸永远的原因。修氏以人性说为其认识历史的基础。参阅易宁、李永明:《修昔底德人性说及其历史观》,《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6期。
23 历史上最重大的战争是波斯战争,但是那场战争在两次海战和两次陆战中就迅速地决出了胜负。而伯罗奔尼撒战争不仅持续了很长的时间,而且在这期间,给希腊带来了空前的灾难。注[2]从来没有这么多城市被攻陷,被蹂躏,有些是异族人所为,有些则是希腊人的党争所致(有时原有居民被移走后,即有其他居民移住);从来没有这么多流亡者,从来没有这么多人被虐杀,他们有时因战争造成,有时是党争的结果。[3]流传下来的某些怪诞的古老的故事却并未得到经验证实的,突然间不能不使人相信了。地震发生的范围和强度都是空前的;日食发生的频繁程度超过历史记录;各地普遍发生过严重的旱灾,继而是饥馑;惨绝人寰的瘟疫发生了,它所伤害的生命最多。所有这一切灾难都伴随着战争一起降临到希腊来了。[4]当雅典人和伯罗奔尼撒人废除在征服优波亚之后所签订的三十年休战和约时,战争就开始了。[5]至于和约遭到破坏的原因,我首先要说明双方争执的背景和分歧所在,让每个人都知道令全希腊卷入这样一场大战的直接原因。[6]但是我认为这场战争发生的真正原因,几乎被表面现象所掩盖了。雅典势力的日益增长,由此而引起拉栖代梦人的恐惧,使战争成为不可避免的了。以下将详尽展示双方公开辩解的背景、那些导致和约被破坏和战争爆发的原因。
注修昔底德一方面强调他记载的这场战争延续的时间长(也可以理解为“大”的表现),另一方面更是着重强调伯罗奔尼撒战争比波斯战争更为重要,对希腊的影响更为深远重大,绝不是仅指战争“规模”更为“宏大”。修昔底德在其著作第一卷第1章所用“μγας”(“大”)和第23章所用其最高级“μγιστος”(“最大”),其用意都是强调,伯罗奔尼撒战争是一场前所未有的重要而惨烈的战争,因而“比此前的任何一场战争更值得记述”。值得注意的是,修氏为强调自己著作主题的重要性而刻意贬低波斯战争的规模和时间。参见附录五。